白先勇:王国祥走后,我孤独至深
说起华语文学,白先勇是个绕不过去的名字。他出身名门,父亲白崇禧是国民党高级将领,母亲马佩璋是官家小姐,导演谢晋称呼他为“最后的贵族”。
白先勇不到三十岁就写出短篇小说集《台北人》,到今天为止,这本书在20世纪中文小说中依然名列第七,是在世作家作品的最高排名。
白先勇一生只写过一本长篇小说《孽子》,《孽子》为华语同志文学开山之作,曾推动台湾地区同志运动的发展。
白先勇一生坎坷,四次和至亲至爱告别,一生挚友王国祥走后,白先勇写下悼文《树犹如此》:
“我自己亦尽了所有力量,去回护他的病体,却眼看着他的生命一点一滴耗尽,终至一筹莫展。我一向相信人定胜天,常常逆数而行,然而人力毕竟不敌天命,人生大限,无人能破。"
孤岛
1937年7月7日,卢沟桥事变。四天后,白先勇出生在广西。
白先勇还没满月,父亲白崇禧便飞往南京,出任国民革命军副总参谋长,参与抗战。家里只有母亲马佩璋主持大局。时局动荡,一家人在老家桂林东躲西藏,1937年广西全境大雨,马佩璋带着一家人住到铁佛寺一栋鬼气森森的旧屋,旧屋后面有个防空洞,可以躲避日本人的空袭。
马佩璋是贵族小姐出身,但是性格果敢武断,北伐战争刚开始时,马佩璋听人说白崇禧在南京阵亡了,她不相信,叫上表哥开车去找。路上遇到乱兵围车,她立马指挥表哥开枪。
爬过封锁线,头上流弹在满天飞。白崇禧见老婆来了大吃一惊:“你怎么到这里来了?”
白崇禧十分信任和尊敬马佩璋,战乱时期留在桂林的白、马两家全靠马佩璋主持,白先勇还不记事时,就听见舅舅称呼母亲为“女英雄”。
1952年,白先勇全家从香港搬到台湾,但日子变得更难。
白崇禧在大陆曾三次“反蒋”,在蒋介石心里埋下了隐患。来到台湾后,白崇禧保留了陆军一级上将的职位,但没有实权,且一直被监视,全家人外出总有一辆吉普车跟着。
马佩璋倒是看得很开,有一次她带白先勇去看戏,特务的吉普车一直跟在后面,马佩璋看了一眼,说道:“真是辛苦他们!”说完给白先勇钱,让儿子去买票请特务们一起看。
< 白先勇与母亲,上为白先勇 >
白先勇十六岁时,进了建国中学读书,但之前被隔离了四年多,他已经变得不会和人打交道,不合群的集体生活让他神经紧张,只能通过逼自己学习缓解。在对自我的严格要求下,他门门功课都是第一。
学习之余,白先勇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看小说,暑假里他看了巴金的《家》、《春》、《秋》,还有四大名著,他爱写作文,每篇作文都写得十分认真。慢慢地,国文老师李雅韵发现了白先勇的写作天赋,鼓励他投稿:
“你这样写下去,二十五六岁,不也成作家了?”
白先勇听了老师的话很高兴。
1954年,为了考学,白先勇报名了建中的暑假补习班,有一天他迟到了,踩着铃声上楼梯,颠颠撞撞,结果正好撞到了另外一个迟到的少年,这个人就是王国祥。
两人一见如故。
< 白先勇与王国祥 >
白先勇本有保送台大的机会,但他迫不及待想要离开家追寻自由,便报考了台南成功大学水利系,王国祥也是高材生,他和白先勇商量好,报考了同一所大学。两人在学校附近的眷村租房子住,过了一年自由自在的大学生活。
学了一年后,白先勇放不下自己的文学梦,思来想去他决定重考台大,进外文系,研究西方文学。王国祥随后也成功转学,随白先勇一起回到了台北。
正当两人高兴可以再次作伴时,王国祥却突然得了病,还是极为罕有的血液病:再生不良性贫血。
西医治疗了一年多,病情没有好转。好在此时王国祥的亲戚打听到有位奚大夫,用偏方治好过一个韩国人,便也如法炮制,让王国祥服用这个方子。幸运的是王国祥病情一天天好转,半年后就不用再输血了。
白先勇松了一口气,觉着两人的未来一片光明。
在台大外文系读书期间,白先勇终于开始着手实现自己的理想,写小说。第一篇短篇小说《金大奶奶》就得到了当时《文学杂志》编辑夏济安的好评:“文字很老辣。”
在顺利刊登了几篇小说后,白先勇决定自己创办杂志,便拉上了同学欧阳子、陈若曦等人创办了《现代文学》。这本杂志属于严肃文学,卖得并不好,但白先勇把它当自己的宝贝,有事没事经过报刊亭,就问老板《现代文学》卖出了多少。
办杂志完全是赔钱买卖,后来实在没钱了,王国祥把自己的生活费也掏出来资助白先勇。
在台大,白先勇度过了一生当中的黄金岁月。这期间他写出了《玉卿嫂》、《月梦》、《寂寞的十七岁》。《月梦》就是日后长篇小说《孽子》的前身,白先勇在这则小说中首次写到了同性之间的感情。
《寂寞的十七岁》是白先勇服兵役时挤时间写的,今天这篇小说依然被视为白先勇的代表作之一,是他少年时期心境的写照:“我晓得我不讨人喜欢,脾气太过孤怪。没有什么人肯跟我好,只要有人肯对我有一点好处,我就恨不得想把心掏出来给他才好。”
<少年白先勇>
可惜二十岁的无忧无虑终究短暂。
大学毕业那年,白先勇的母亲马佩璋去世了。
噩耗传来,白崇禧一时惊慌失措,血压飙升到两百多。
白先勇更是痛彻肺腑。母亲在他心中一直都是支柱,是那种勇敢面对一切,蔑视死亡的人。她的去世,让白先勇体会到命运的无常和不可抗拒:
“像母亲那样一个曾经散发过如许光热的生命,转瞬间,竟也烟消云散。”
那是白先勇人生中第一次面临亲近之人的死亡。
别离
王国祥还在宾州州立大学做博士后研究,只有一个半月假期,过来帮忙就花了三十天。两人在院子里剪草,发现领居家一棵李子树长到了自家。那些李子看上去很甜,肉红汁多,两人眼馋。后来得知美国法律规定树长到哪,就属于哪家,于是两人开心地摘下了李子,酿成了酒。 那年白先勇刚拿到大学的终身教职,王国祥也得到了第一份工作,两人相信未来是金色的。有空时,两人就在院子里修修剪剪,还买了三棵意大利柏树的幼苗。 不知不觉10年过去,幼苗长成了大树。 也就是在这10年里,白先勇完成了人生中唯一一部长篇小说《孽子》。故事说的是一群被放逐的台湾年轻人,他们的父辈都是大陆撤退到台湾的军人,而他们的身份却是同性恋。 最放纵的儿子,和最保守的父亲,在台北这片土地上相互鄙夷又相互牵挂。 白崇禧生前,白先勇从没和父亲说过自己性取向的事情,但父亲会看他写的书,看完后父亲沉默不语,并没有主动提起什么,白先勇认为父亲理解了自己,因为“父亲一向希望子女幸福“。 1989年,白先勇发现后院意大利柏树中的一棵,叶尖露出点点焦黄。才几天功夫,这棵树就枯焦而亡。没有多久,王国祥就生病了。 那年夏天,王国祥咳嗽不止,送到医院检查,医生说,是“再生不良性贫血。”白先勇心中一寒,这正是二十九年前差点夺走王国祥生命的绝症。这种血液病自愈率只有5%,当年的王国祥是少数的幸运儿。
二十九年后,上天没有再眷顾他。折腾了四年时间,王国祥去世了。 这四年里,白先勇备受煎熬,他知道王国祥可能随时会走。但是当着王国祥的面,他不敢露出悲伤的样子。 1992年1月,王国祥过生日,白先勇看他状态不错,就提议去“北海渔邨”去吃饭。饭店前有一道二十多级的石阶,王国祥扶着栏杆上去,爬到一半,便喘息起来。白先勇赶忙过去搀扶,王国祥休息了会,坚持站起来,想要继续爬。 白先勇心里难过,说:“我们不要在这里吃饭了,回家去做寿面吃。” 这是王国祥最后一个生日。那天送走王国祥后,白先勇开车上高速公路,感到一阵无法阻挡的伤痛袭击过来,他将车子拉到公路一旁,伏在方向盘上失声大哭。 第二年的夏天,王国祥走了。白先勇陪伴了他最后的时刻: “五点二十分,他的心脏终于停止。我执着国祥的手,送他走完人生最后一程。霎时间,天人两分,死生契阔,在人间,我向王国祥告了永别。” 1999年,白先勇写了悼文《树犹如此》,记录了他和王国祥之间的故事。那天之后,无论媒体怎么问,白先勇也不再说起这段往事。
在王国祥患病的日子里,还有个消息从台北传到了美国。1991年1月4日,三毛自杀了。
白先勇在台大读书的时候,创办了杂志《现代文学》,三毛就是供稿的作者之一。白先勇记得那时候的三毛,只有16岁,穿着苹果绿裙子,总是一副羞涩的样子,“好像是一个惊慌失措一径需要人保护的迷途女孩。”
没想到再听到她消息时,三毛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。
当时同为《现代文学》的同僚们听到这个消息,无不震惊,只有白先勇觉得,三毛的自杀,是为了“抵抗时间的凌迟,自行了断,向时间老人提出了最后的抗议。”
王国祥去世的第二年,白先勇离开了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院,不再担任教职。
他也不再写小说,转而研究《红楼梦》和推广昆曲《牡丹亭》。有次在台湾接受采访时,白先勇说:“我很小的时候,对世界就有一种‘无常’的感觉,感到世界上一切东西,有一天都会凋零。人世之间,事与物,都有毁灭的一天。”
有人说,白先勇对人生很悲观,但白先勇说:“不是,我对人生很眷念。”
后来白先勇还经常去大学和年轻人交谈,不管学生问什么问题,他都会一一回答。有次一个同学问:“失恋了怎么办?”
白先勇答:人生最痛苦的不是失恋,而是沒有真正、全心地爱过一個人,如果曾经有,那一刻就是永恒。
2012年,白先勇踏上了回国的旅途,这时距离他离开中国大陆,已经60年了。
5月,白先勇回到故乡桂林,在榕湖宾馆开会,那里恰巧是当年白家在桂林的故居。走在桂林的街头,很多孩子并不知道白先勇是谁,都围了上来,这些孩子的年龄,和白先勇离开桂林时差不多。
此时,父母已不在,姐姐白先明也已离去,兄弟姐妹总共10人,只有白先勇一人回到了故土。
白先勇记忆中全家人很难凑齐,有一次凑齐了8人,是因为最小的弟弟结婚。
那夜,兄弟姐妹们在国宾饭店十二楼陶然亭喝酒聊天,那有一座浅红的钢琴,一家人围着钢琴而坐,每个人兴致都很高,但十二点时都有些疲倦。
只有白先勇精神十足。钢琴弹出一支二十多年前的老歌,白先勇眼睛一亮,对大姐说:
“大姐,你的歌!记不记得······那年我多大?”
“十二岁。”大姐说。
大家都笑了,白先勇笑得最响,呵呵呵—呵呵呵······
二哥开始唱歌,唱了一半,推推白先勇,说:“你也唱!”
白先勇举起杯子,一饮而尽,抬抬手说:“再来一杯!”
二哥催促白先勇唱歌,白先勇不唱,反而抽起了烟。
寂静的夜晚,只听见二哥高声唱:“今夜且让我放纵,哪管明朝·····”
-END-
作者 | 叉少
读上一篇:中国网大转折年:离告别B级片,还有多远?
推荐阅读:死于1993:顾城和谢烨最后的日子
↓ 喜欢文章,别忘了“一键三连” ↓